引语
2012年元旦,朋友邀我到潮阳访灵山。想象中的灵山不外是钟鼓常鸣,经声此起彼伏,善信云集之地罢了。直到下了公车,我却发觉原来错了,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派郁郁葱葱的田园自然风光,这是生命的颜色啊,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对灵山平添了几分好感。走在通往灵山的路,遥望寺院三面环山,寺前一泓湖水,宛如深邃明镜,于是白云、蓝天、绿树、黄墙倒照辉映,波光粼粼耀眼,香烟袅袅缭绕,映衬于山水之间,景色分外秀丽。好一处清静幽雅的空门圣地!灵山寺在粤东地区的知名度仅次于潮州开元寺,而这份得天独厚、环山抱水的幽雅自然景色却是地处闹市,名列第一的开元寺所不及的。
当我们走近古寺山门,已是错过午餐时刻,幸好寺畔有家素菜馆,也是山上唯一的一家餐馆,不知如今的寺院是否还有“过午不食”的戒律,反正自家的肠胃已经迫不及待了。见惯了酒家排挡,素菜馆的清雅就像一朵莲花,耳边又传来阵阵悠扬的佛乐,置身其中片刻,一路而来的疲惫顿消。菜虽然都是素的,可众人试过之后,都道调味不比荤的差。猛抬头,墙上还有一幅书法,没留意题款,只记得其中有一句“食一顿素,等于放一次生”,阿弥陀佛,难得吃顿素的,既能填饱肚子,又有偌大的功德,如佛经上所言“众生诚乐为之”也!
一
灵山,旧名幽岭,自唐贞元七年(791),潮阳大颠和尚率门人于此地创建寺院。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当年说法传经的地方叫灵鹫岭,寺院建成后,大颠因取其意命名为“灵山寺”。至长庆二年(822),穆宗皇帝赐名为“灵山护国禅寺”,灵山也因此而得名。唐代的御匾已经不在了,如今山门的这块匾是在1953年由叶恭绰先生题写的。
据说,灵山原有八景。“开善藏 ”是祥符五年(1012)朝廷所赐新译藏经270多卷,可宋经早已亡佚,藏经阁空留佳名。“白石槽”传说是大颠乘坐化缘之神运,璨如白玉,现存的是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的仿造物。“千丛果”是大颠手植的荔枝千株,自置铜瓶甘露以浇溉,祖师圆寂后,瓶失树枯,如今仅有的这几棵是寺里和尚重栽的。唯有“写经台”前那块磨平的山石还是旧的,却留下近人王鼎新的题刻。寺前的小水塘名曰“拔木坞”。传说大颠创寺之初,募化杉木于闽地,以神通遁入地下,后来建寺所用巨木,皆从坞里拔出,且取用不竭。尽管大颠“拔木建寺”的传奇与后来的济颠和尚“运木建灵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怕是以讹传讹。然而,这些迷人的景物与神奇的传说,使得古老的灵山寺再次释放出青春的异彩,成为游人与香客心心向往的地方。而灵山寺这座千年古刹,在海内外信徒的帮助下修葺一新,更显巍峨壮观。无论是山门前的盘龙柱与紫铜狮,还是门楼壁的青石图案与金漆木雕,甚至是大殿里庄严的佛像,无一不是精雕细刻、惟妙惟肖,融宗教与文化为一体的艺术精品,使人在心生羡慕的同时,更惊叹于潮汕工艺大师们的精湛技艺。
大殿后面是大颠祖堂,堂外廊壁保存着历代重修的碑刻。如果说灵山八景中的“祝圣碑”原物,早已随着往昔圣人福寿的消亡一起湮没的话,那么寂静的祖堂外,至今却仍然镶嵌着一方断截的古碑。匆匆来往的,都是观光的游客和朝拜的信徒,谁也没有留意到它的存在。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是考古学家吗?是啊,残旧不堪的它,除了静静的等待还能够做什么呢?岁月已经磨灭了它身上的好多记忆,又在它身上留下许多的斑驳,有谁还会留心早已面目全非的它呢?它像是一个饱历沧桑的老人,龟缩着残躯,躬立于历代的碑刻之中,而我却在东廊的尽头,一眼就认出了它,像久违重逢的故友般亲切,我细心地揣摩着并企图解读它身上的记忆。渐渐地我激动不已。这是一方难得的宋代石碑啊!天圣七年(1029)宋仁宗诏改灵山寺为开善禅院。景祐元年(1034)重修,乃由潮州前贤时任朝请大夫尚书工部郎的许申撰写“敕赐灵山开善禅院记”,碑文为其子光禄寺丞许因书丹。这块青石精刻的古碑就是寺院蒙受“皇恩”的物证,往后的岁月它一度失落于荒野,至清代又为寺内僧人寻得,嵌于大颠祖堂廊壁至今,是它见证了灵山寺自宋以后几经毁复的那段沧桑历史。
在大颠祖堂外的墙上,还有灵山寺的另一件镇寺之宝,它已经幽静地生活了300多年,作为镇寺宝物,数百年来一直被重点呵护着,游客至此也只能透过铁门遥遥瞻望。传说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潮阳信如和尚受县令彭象升嘱托,担任修缮灵山寺的工作。信如和尚喜栽兰花,到灵山后便将苦心栽培的一株兰花,独具匠心地栽在墙壁上。这簇壁兰,不沾尘埃沃土,不必浇水施肥,久旱不枯,四季长青。因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非同寻常的香、色、神、韵,而被人们视为兰中珍品。为了纪念当年重兴古刹的信如和尚,寺里的僧人雅称它为“信兰”。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在灵山寺考察时,还专门为此题写了信兰厅。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不是它绽放的季节,无法体会它的色、香,只能远远的领悟它的风姿神韵了,只见其鳞茎生苔,叶脉修长,鞘如利剑,状如水仙,倒也青绿可爱。
如果问,当前灵山寺最珍贵的历史文物除了那块宋碑,还有什么?答曰:自然是八景中保存完好的“舌镜塔”。这是一座罕见的唐代墓塔,墓塔前有唐代遗存的石幢座一对,古朴稳重。墓塔的建筑形式是仿照古印度的“窣堵波”建造。窣堵波,是梵语stūpa的音译,即是浮图、佛塔。据传释迦牟尼圆寂后,佛教徒开始向埋葬佛骨的窣堵波顶礼膜拜,使之成为僧侣的崇拜对象。眼前的这座塔是用若干花岗岩石交砌而成,其状如覆地巨钟,底座呈八角形,塔基四周雕刻花卉飞龙走兽,线条粗放,浑厚凝重,塔身正面嵌着刻有“唐大颠祖师塔”的六字墓碣。大唐长庆四年(824),大颠和尚圆寂,世寿九十有三,门人建此墓塔于寺左侧。由于寺院几度毁复,今墓塔在寺后正中的荔枝径。传说此塔曾三启三葺三现。据明隆庆《潮阳县志》记载:“唐末有发其窣堵而葺之者,骨髀尽化,惟舌根尚存如生,复瘗之,号瘗舌冡。宋至道中,乡人又发视之,惟古镜一圆而已,乃叠石藏之如故。”地方志乘的记载为墓塔赋予了神奇的色彩,后人遂称为“舌镜塔”。好在这唐代留下的墓塔完整无缺,灵山佳胜仍不失其主体,也给予我们这一代人朝圣访古的最大满足。
二
灵山寺到底成为粤东的名刹之一,然而真正让它得以享誉千秋的,却不是至今保存完好的“唐塔宋碑”,而是写在大颠祖堂外墙上的那几个字——“道迹贤踪”,难道这四个字竟有如此的魅力?非也,这其中还有个典故。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唐宪宗遣宦官赴法门寺迎佛骨至长安,留在宫中供奉三日,然后送各寺院供奉,此举轰动京师。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对此极为反对,遂上表加以谏阻。韩愈为何要辟佛呢?在皇帝带头佞佛,百姓“焚顶烧指,弃业散钱”,满朝文武无人敢言是非得失的情况下,他却慷慨陈词,锋芒所向,摧枯拉朽。原来,唐朝是佛老二教最兴盛的时代,朝廷上下护持佛老教,致使全国的寺院道观拥有大量的土地,数以千万计的僧道不劳而获,结果弄得民生凋敝,财源枯竭,正如《原道》所说:“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眼见儒家的正统地位几乎被佛家所替代,为巩固封建社会秩序,韩愈以儒家道统自居,尊儒排佛。不料“忠言逆耳”,宪宗盛怒之下,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这就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缘起了。
韩愈一生不遗余力地反对佛老二教,更因为谏迎佛骨而被贬远州,但他到了潮州以后,却与灵山的大颠和尚过从甚密。致使入宋以后,学人褒贬迥异,纷争不已,成为众说纷纭的历史公案。例如,宋代的理学家周敦颐游灵山时,面对佳景疑惑不解,就留下《题大颠堂壁》这样的诗:“退之自谓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不识大颠何似者,数书珍重更留衣。”据史载,韩愈刺潮时,闻灵山大颠之名,“乃三书见邀,始至郡,居城南大隐庵(今潮州叩齿庵)十数日,愈与谈道,遂为至交”。大颠到底是何等样人,凭什么韩愈对他如此的器重呢?据地方志乘记载,大颠俗姓陈,讳宝通,唐开元末(732)出生于潮阳。“生而灵异,龆岁即遁栖云林,超然物外”。大历中与药山惟俨共事西山寺(今西岩)惠照和尚,惠照精持戒律,有诗名,向为士林所重。而后又同游南岳,拜石头和尚为师,得大无畏法。石头希迁禅师,为六祖慧能弟子,因此大颠是禅宗南派的嫡传法孙。
禅宗南派是中国特有的佛教派系,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如周汝昌先生在《苏新词说小引》中所说“禅宗最反对烧香念佛、繁文缛节、表面形式,而极端强调对任何权威都不可迷信,不惜呵佛骂祖,打倒偶像。”这种勇敢大胆、自具心眼的创新精神,对勇于革新,主张“惟陈言之务去”,敢将佛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的韩愈而言,何其相似耶!然而僧道的泛滥与不劳而获,弄得民生凋敝,已是当时最尖锐的社会问题之一,也是韩愈辟佛的一个重要方面。据说灵山寺全盛时曾有僧人千余人。但是,禅宗南派奉行的六祖遗风却农、禅并重,一面事佛一面参禅,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口号,明确的规定僧众不做寄生虫,必须从事耕种,自食其力。尤其教义中还融汇了儒家“性善”和“忠孝”的成分。有了这些共同或接近的思想基础,身为禅宗南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大颠,自当令韩愈刮眼相看了。
那么,韩愈与大颠的交往,是否意味着他辟佛的立场有所改变呢?答曰:非也。据韩愈所写《与孟尚书书》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本来韩愈自己已将这个问题的实质说的清清楚楚,可笑那些寻章摘句、妄自评价、自认高明者,却非要搅得一池浑水。倒是赵朴初居士的《访灵山大颠禅师塔诗》写的明确:“禅师能智又能悲,肯下灵山访退之。不是辩才兼定力,怎教文伯为留衣?” 不管怎样,僧儒互访已成千古佳话,灵山也荣膺“道迹贤踪”之美誉。后人为了纪念,在当年韩愈即将改刺袁州,而到灵山与大颠留衣为别的地方盖了一座小亭,叫留衣亭,并用石碑记录了这段耐人寻味的故事。
结语
下午4点多,我们告别了灵山寺。同行的卢君顺满,潮阳人氏,系宋名贤卢侗裔孙,是我近交文友。他一路充当向导,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述,有关灵山以及大颠“拔木建寺”、“袖影化田”的诸多传说,使我增广见闻,受益匪浅。临别之际,他特意引我到留衣亭,也是灵山的最后一景。时过境迁,当年“刺史留衣”的地方也已改头换面了。天边正好一抹斜阳射进亭中,照见亭中略显斑驳的清代石碑。“留衣亭上无留衣,空留衣亭为传记”,当我抚着清代的碑文,踏着前贤的足迹,不由得“满目山河空念远”,默默地体会着当年先人那种情深意浓,依依惜别的情景,蓦然回首灵山,竟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