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
郑育民
四张银票存三张
初夏的一天，顺成约定举练都一生意伙伴前来交易水产干货，他预先凑齐了四佰元银票，随手叠在柜台和案桌并放的边上，准备当天人到货到即银货两讫。早饭后，他摆放春凳，点起炉仔，洗好茶具，坐在铺间小厅竹椅上，泡上壶工夫茶等客。
顺成在家等客人，正独自一人等得无聊之际，见好友郑阿强从门口路过，遂热情地招呼他进来食茶。
阿强见好友笑脸相邀，也就踱进了顺成铺内。
“水滚茶杯热。”顺成笑着说：“你运气好，好茶甲甲二冲！”
“好个鬼！我此时衰到塌鼻，有乜行情招呼？”
“唉，人有三衰六旺，做人着耐心，慢慢就会好。坐落来，食二杯，我等人客，中午请你。”
“顺成，你今日怎呢有闲？”
顺成在案桌边上拿起四张银票，又当着阿强数了数：“一，二，三，四。我今日收着条生意，准备这四张银票在此等割货。”说完又随手放在原位。
时近响午，顺成所等生意伙伴来了。人客才进门，货担歇下还未交点，顺成想着早上放在案桌边上的四张银票，旋即过去拿，可是拿过手却大吃一惊：“啊！做呢只存三张？！”柜台、案桌上干干净净觅无半张，地下床脚左觅右觅也无半张。一张银票，百个龙银，不是小数目。另一张银票哪里去了？上午无闲杂人来，铺间只有我和阿强，大长白日无老鼠，银票无翼不会飞！
闻知此情，阿强和人客也细心地帮着寻找，顺成又再三在铺间的边边角角找觅一遍，忙到日已过午还是觅无。三人只好精疲力竭地坐下来。此刻的顺成，只好向老朋友阿强摊牌：
“阿强兄，君子爱财有道，实实在在我早头放四张银票在床角，这些您都有看着。上午半天这里并无别人出入，仅仅只有您我两个。我银票觅欠一张，人客正入来，这与他无关。如您有拿就还我，我生意好做，以后会艰苦，我长短照顾您。”这时阿强咒天喊地硬是说无，因此两人便吵了起来。
吵闹声越来越大，邻居不少人也围来看个究竟。
来客这时也觉奇怪，遂劝说道：“照理说，恁是多年好友，顺成兄和我做过几年生意，我认定他是个爽直人，如不是觅无银票，也无理由冤枉人。看阿强兄你也是个至诚君子，本也决无偷银票之理。但话呾返来，这张银票毕竟觅无，也只有在恁两人里面去查。我们三人都是男子，不会无意思，恁厝边勿入来，俺把门关上，你俩都把衣服全部脱下来，互换着检查一遍，失觉察放在哪个衣袋角也未可知？”
大家觉得有理。因顺成要洗去冤枉人之名，阿强更是急于要脱却偷银票之嫌。于是两人立刻照办。但在内外衣服中都找无这张银票。
柴头老爷来断案
此刻，阿强急于要洗去个贼名，穿好衣服站在铺中间，摊着手说：“我真衰疲，无运踏着屎，想你我朋友一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若枉冤我个贼名，赚多多钱尾局也好不到那里！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顺成心中已是认定银票是被阿强偷去，不由气得语无伦次：“未！未！未！你说我枉冤你，我去尿间，这里无半人，小小银票，哪个地方不可藏！此时哪里搜有！你急着要走，是做贼心虚！”
“什么做贼心虚？我可以赌咒发誓：如我有拿银票，当不得好死！你如硬要冤枉我，着断子绝孙！”阿强不由急得粗喉大声。
这时族长插嘴说：“我做公亲，大家都做证，同到魁首庵请老爷断个明白。你们俩人可各求一次‘贝筶’，若顺成求得‘圣贝’，则顺成无冤枉阿强；若阿强求无‘圣贝’，则偷银票是真，需把银票交还。如相反，则银票不是阿强所拿，一百银元顺成自己负责。如两人求的‘贝筶’一样，则此事暂且搁下。”
“好！问神明就问神明，反正我无拿，若神明不公道，我也无法！我如求无‘圣贝’，卖厝卖仔也凑足百元还你！”阿强语气坚决地说。
听说要去“求贝”断案，围观的人更多了，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公道，有人说赌运气。
于是做证的众热心人出钱在路边铺仔买了份香烛纸马，陪着他们两人到魁首庵。族长先拈香诚敬奉拜，并向老爷诉说因由。为公平起见，证人让两人“拈阄”，结果顺成头阄，阿强第二。
顺成面对老爷跪下，合掌参拜，接着双手把“贝筶”高高举过头顶朝面前丢下。眼前众人都凝神静气，几十双眼睛都注视着二片“贝筶”，“贝筶”在空中转了一番落下地来，结果一阴一阳，明明白白、端端正正地摆上一副“圣贝”。顿时顺成面现喜色，静观阿强求得何“贝”。
阿强此时急得额头渗出汗珠，但还是自信地想，反正我无拿钱，老爷是公正的，也许我求的也是“圣贝”。他也像顺成那样跪下，合掌参拜，就把“贝筶”朝前丢下。只听“吭啷”一声，“贝筶”两个全向下，齐整地摆出一副“阴贝”。阿强心中有苦难言，这就惨了！连老爷也说是我偷的， “熟贼偷钱”，这臭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时人声鼎沸，众人起哄：“阿强，银票有就拿出来！”气到阿强面青青，汗直流：“乡亲们，我真是无拿，但无运气，人欺神欺，这也无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阿强是个讲认真的人。“我如求无‘圣贝’，卖厝卖仔也凑足百元还你！”这话可是自己说的，现在也难以反口了。于是，以证人签名担保，阿强当着围观的乡亲立下文书，在上面按上手印，保证在半月之内凑足一张银票的钱数交还顺成。
卖厝卖儿过番去
阿强妻子早丧，他在这十天之中，忍痛卖掉了唯一的房子，又含泪卖掉了唯一的五岁儿子阿耀，换了张一百元的银票交还顺成，并还清了以前借下的零星欠帐。算下来，他身上已是所剩无几，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到朋友家偷银票，连魁首老爷都不同情，名誉扫地，这样的熟贼，谁见了谁都讨厌。看来乡里已是居住不得了，要往哪里安身呢？阿强决定漂洋过海，到暹罗谋生。
三天后的凌晨。阿强用根棍子挑两个布袋，带着干粮和仅存的一点路费，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家门。
上了大路，他回头望了望村寨，阿强放下行李，奔进庵内，跳上神台，搬起那尊柴头老爷就往外走。他把老爷身丢在行李边，本想在石阶上把它摔成几段，但还是想到将来他的冤情总有解白的一天，留下柴头老爷做个见证也好。
“你这个老爷，现在我要带你走，你哙害我也着保佑我。我生你在，我死你无，我受苦你也无好日子！”他把行李两袋合装一袋，另一袋装上柴头老爷，这样挑着，朝汕头码头快步奔去。
此时天已大亮，码头上一只红头船正在上客。阿强摸摸衣袋，钱还够买张船票，他就这样随身带着柴头老爷买票上船，往暹罗去了。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也许是缘份吧，阿强人生地不熟，幸得在船中交上了心地善良、为人热心的林伯。林伯见他身强力壮，到暹罗后，先介绍他到一个潮汕熟人办的小型米厂当搬运兼舂米工，虽是体力活，但赚食固定，食宿不愁，安定下来再说。
岁月更替，不觉间三年多过去了。阿强开始时工作劳累，客地除几个熟悉的本地伙计，自己也没有什么熟人朋友，但他渐渐适应了海外的生活习惯。碰到自己顺心时，则半开玩笑地对老爷说：“你我相伴多年，我好你也好，由你害由你保佑。”逢初二、十六日，也按潮汕风俗备些香烛菜饭奉拜老爷。
老爷托梦好尾局
光阴荏苒，转眼间十八年就这样过去了。这年清明节，潮汕有亲人的番客都结伴回唐山老家祭祖，阿强想到自己在乡里落个贼名无解白，有钱回乡也是脸上无光。现在乡里无田无厝，仔也卖了，在此清明日，祖宗坟茔无人祭扫，自己流落海外无家可归，到头来也只能客死他乡了。
看到面前的老爷，他自言自语地说：“就是你这柴头老爷，害到我照惨，这么多年了，我无家可归，你也无庵可归了，我无好尾局，你也无好尾局！”他从来不喝酒，可今晚却破例喝了几杯酒。俗话说，“以酒浇愁愁更愁”，他不觉悲从中来，大醉中抱着老爷失声痛哭，哭累了，不觉间沉沉睡着了。
恍惚间，觉得自己睡死了，却还在哭，可双手抱着的柴头老爷却活了，而且活得笑眉笑眼，活得喜形于色。明明坐着的老爷竟站了起来，把哭着的阿强扶起：
“勿哭勿哭，不是我不灵应，而是成大事者必须历经磨难。如今苦债完了，可准备回乡了，你的好老运到了！”
阿强不禁一惊，惊得满头大汗，酒也全醒了。睁眼一看，灯还亮着，老爷还抱着，室内明明无人，怎么耳边有说话声？“啊，是老爷说我好运到了。”却原来是南柯一梦。他苦笑一声：“好个鬼，你这死老爷，前头害我，而今骗我，好孬我心里哙知。”
且说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阿强刚放下饭碗，只见一个客头行色匆匆地找上门来。
“阿强，阿强，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当年搭同船坐在你对面带批回唐山的马阿福，这次回潮阳和平里祭祖，你们梅花乡的顺成叔借问到家中找我，说银票找到了，他当年听老爷冤枉你实在无道理，这么多年来他都在寻觅你，要向你个赔不是哩！”
这场话恍如晴天劈雳，震得阿强目瞪口呆：“清明日梦见老爷叫我归家，今日你就来！难道是昔年我无运，老爷就无灵。现在我转运了，苦债到头了，老爷也有灵了。”
“对，你实在是转运了！”
“着啊，银票，银票是在哪里找到的？”
“当年你惨伊也惨，你被逼过番，伊也心焦肚迫。”
原来，那天顺成的四张银票放在和柜台并放的案桌边上，柜台高点，案桌低点，当顺成在案桌边上拿起四张银票数后又随手放在原位上时，凑巧最下一张滑入柜台和案桌间的中缝，两桌的中缝久没动过，里面密布蛛网，小小银票卡在蛛网间没掉下地。如果没把案桌移开，不管如何找，都是找不到的。
后来，因为年终要敬天公，拜神前大扫除，当移开案桌时，才发现这张害人银票，但这已是半年后的事。
当顺成找到银票时，既是欢喜又深感内疚。只因自己一时糊涂，害到阿强卖仔卖厝，而今又远近四处都觅无阿强的踪影，不知他流落何方？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他心中觉得实在对不起阿强。
冤屈阿强这件事像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得顺成气都喘不来，阿强破家卖仔的惨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道德的谴责像鞭子一般在抽打着顺成的良心，使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顺成再也坐不住了。
开春后，顺成四处借问，寻觅他卖厝卖仔的中介人，为阿强赎回祖厝，又加紧探听阿强的五岁儿子阿耀究竟卖在何处何家。
工夫不负有心人，顺成终于借问到阿耀卖在竹山都石佛村一吕姓人家。顺成向介绍卖阿耀的中保人说尽好话，又向吕家买主说尽好话，流着泪诉说前因后果，差点向买主下跪求情，以原价加补贴的重金，终于赎回了阿耀。
此后，他把阿耀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悉心教养，送他去私塾读书，早晚教他在铺头学做生意。
日月更替，光阴似箭，阿耀日渐长大了。顺成因自己无子，阿耀成年后，他的全盘生意都交给阿耀打理，并打算把他的全部家产都让他继承。
衣锦还乡建庙宇
马阿福转述这十八年间的往事，听得阿强目瞪口呆，酸甜苦涩，件件浮上心头，最后激动得泪如雨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年，你儿子做亲聘定了和平里我本家的侄女，这次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做亲送聘，顺成碰到我，才知你在暹罗，他急着催你回去哩！
“你儿子成亲吉日择在今年八月十四日，他嘱我一定要带你归家，你赶紧准备，我们几天后就走。”
得知阿强坐的船已到汕头港，明天就要回到乡里了。顺成夫妻向儿子阿耀诉说起往事，心中深为自责，直到深夜也难以入睡。
第二天，他早早就带着阿耀和众乡亲到寨门口大路头等待。日上三竿，只见阿强坐着大轿，一应人等抬着沉重的几大箱行李。毕竟阿强过番十八年，省吃俭用有积蓄，当年冷冷清清离家去，如今风风光光回乡来。
阿强一落轿，乡亲众人围了上去，悠悠十八年啊，今日相见不相识！只见阿强身穿香云纱，头戴白通帽，眼架遮阳镜，脚穿软凉鞋，有财有运五形好，一副福相，一脸笑容。当年凄苦离家去，如今冤白回乡来，箱囊沉实华侨客，洗却当年满面羞。
顺成急奔上前，紧紧抱住阿强，眼溢热泪：“兄弟啊，是我害苦了你，我对不起你呀！”
“唉，过去的事就不说了，现在有面目见面不就好了么！”
阿耀也奔上前叫声“阿爸”，看到儿子也和自己一样牛高马大，欢喜到父子泪流满面，紧紧抱在一起。
路过庵前时，阿强当着众人，解开布袋，请出跟着他过番十八年的柴头老爷，和众人一道放上神桌，又恭敬地奉上三柱香。他叹了口气：“罢了！害也是老爷，成也是老爷。现在我阿强回乡，老爷也归庵，皆大欢喜了！”
回乡后，阿强反复想着老爷梦中所言“成大事者必须历经磨难”，现在想起来还是应该感谢老爷。不久，他出资扩建了原庵，并在庵后面再建一庙，奉这位跟着他溜过乌水，相伴他十八年的柴头老爷升殿受祀，时年八节老爷生，都有祭拜，此是后话。
正是：
老爷显灵断错案，
才会远走暹罗城。
如今是非已辨白，
神人皆得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