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
人世间想不到的事真多!17年前我退休多年的父亲出书,我写了篇短文,命其名曰《我父写书》,用家乡话幽了一默。盖潮汕方言之“我父”,相当于普通话“我的天哪”“妈呀”而语气稍轻,可用来表示不太厉害的出乎意外。那时只是摸估我父出书上了瘾,过几年不定又弄一本(后来果然如此),却绝对绝对没有想到17年后,我父!我妈妈也要出书了!!
我母说,你父出书时你给写《我父写书》,现在得给我写一篇。但我显然不能再仅仅用“我母写书”来搪塞咋呼了,且不说“我妈呀”是北方方言,模仿别人坠恶俗,重复自己更无能,俗人尚有福,无能诚自耻。更重要的是,我母写书完全不步我父后尘,套路不同,价性比更高。
我父是五十年代中国南方典型的村镇级文青,虽也出身小工商业主家庭,年少时聪明俊挺,但没读大学就被挑去当空军,上的新式学校,祖父又只是个开杉木店的乡下商人,缺乏家传旧学那样的底子,我父虽然拼音笔划偏旁什么的门清,也读过四大名著和一摞子名联佳对;再虽然刚改革开放那阵他就一本不拉地买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鲁迅全集》单行本,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晚在床头给我妈读《彷徨》《野草》《且介亭杂文》什么的,但毕竟天花板早顶在那儿。再再加上他复员执教不久甫当教师就被划为右派,好几年农场劳改差点没饿死,这种经历好比让蟋蟀撞玻璃,把胆量、思想和眼界都退化回旮旯里,后来再怎么击鼓镗然,踊跃用兵,写出文字也就一杯白水。不仅如此,文青案底还导致一定程度的不可避免的矫情。综上,我父老来写书,虽对本人健康有益,却未免染于流弊——当然,他老人家再不济,也是目前中国最年长最真诚的文青……
包括写书在内,我母晚年文艺生活,却具备差点成为网红的几个看点。
一是功夫新,活儿快。
我母是五十年代考上本科院校的医科大学生。就我所知,她七十岁前除了写信开处方,从来没有弄过“文艺创作”。写作对她来说,绝对是夕阳红出来的一朵新玫瑰。关键是她这朵新新晚玫瑰,一开始就很有技术含量:为便于记事写作,她决定自学电脑并且大获全胜!她这本近十万字的书,全是自己在电脑上直接打出来的。相比之下,我父至今“笔耕不辍”,我家两位“作家”,装备套路,已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再一个重要的新,是她以前不是文青,没有落下老病根,笔下文字总体虽也平白如水,记事似账,却也不时疑似矿泉,文中偶尔还夹上几行咏叹,颇有些竹枝词的兴味。理科生出身这个高智商的底子也显出明显优势,体现为记忆力好,记事详细清楚。这一点突出体现在写游记、人物、路线、门票、内容、时间、经历等等准确、门清,说不定以后哪个小细节还真能补充些许史料。
二是井喷式全面发展,一下子成为才艺之士。
我母写书,大约是七十出头的事。八十岁(虚岁)那年,也就是去年,她突然想跨界画画了!她让我儿子从北京给他寄来国画教程,给自己布置一个小型画室,也不上老年大学凑热闹,就自己学起来,画开来。仅仅一年,她的花卉虫鱼已经画的像模像样,让诸多网友一看就大呼比我画的好,还上了当地的日报,有了一点小小名气。我母说她八十一岁出书,九十大寿要开画展,窈以为九年后此展若开,必引起嘉德拍卖行注意。想收藏我母代表作的联系我,要的是速度。
回到正题,我母这本书有何最大亮点?我想出一个说法,叫“新母氏社会竹枝词”。竹枝词的由头,上面说了,母氏社会的来历,这就讲。
看官,打从我记事时候起,我家的主心骨就是我母。当我在本书开篇读到我母说刚考上大学时,和还在处朋友的我父“商量着等我学成归来,就让他也去考上大学,深造,争取学历相同”时,我噗地笑了:原来他们那时也有学历对等的问题哪!我父真是完全占了甲级身体空军身材这个高颜值的便宜。至于后来有家庭发展和经济建设诸事,在我印象中,我父一直是满脑的愤世嫉俗,满心的自卑退怯,凡事不敢想,不敢争。若非我母这个坚定而有智商的船长兼舵手,再加上我若考不上大学,我们一家恐怕现在还窝在老家小镇。虽然如此,一些损失也还不可避免。比如我清楚记得,刚改革开放诸多高校恢复时,我母大学时的老师担负汕头医学专科学校(现在早已升格为汕头大学医学院)的领导,想调我母到医专当教员,我父那个气急反对哪!不然,我母恐怕博导都做了,何至于以区区一个乡镇卫生院的医生退休,不单退休金少了一两个零,也害我当不上教授子女、“太阳后裔”!
由此推荐列位务必读一读《怀念父亲》,这是一篇简写的乱世家族史(当读到我外祖父白手起家创办的商铺工厂经历二十年兴盛后始衰于日寇侵华而终败于公私合营时,我又噗吓失笑)。我母系这一支,完全是由另一个更伟大的母亲——我未及识面的曾外祖母撑起来的。曾外祖母早年丧夫,为逃避乡里豪强欺凌,孤身带着四个小孩离乡背井流离数县,不仅活下来,乃至养育出当人伙计自学成才创办实业的外祖父,完全是个乱世逆袭的伟大传奇。以此而论,非母氏而何?
另有一点让我纳闷不解,我清楚记得幼年时从我母及诸舅父口头经常听到我曾外祖母诸多更传奇的本领和事迹,我母为何不写?
——那时大人们常在一起愉快缅怀。大人们用惊悚的口气说,曾外祖母在逃难途中,曾多日绝粮老少无食,这位彻底绝望的母亲看到路边山崖有个毒蛇洞,决然把整只胳膊伸进去,想请蛇咬来结束苦难生命,一了百了。无奈近半个时辰过去,蛇不配合。曾外祖母发出天不我绝的长叹,只好咬牙继续人生路。
更多的时候,大人们用充满敬佩的口气追忆说,曾外祖母不仅有一身好拳术,而且颇懂草药跌打。她一路逃荒能活下来,主要靠的也是这个本事。有一次在草墟(旧时乡镇集市)碰上耍膏药枪棒的欺负,她花布一绷立成钢鞭(又或是一条板凳抡如飞),把人家教训得趴地求饶……
(野马,原名马陈兵,潮汕知名作家。其父马灿玉,出版有诗文集《子夜归》等;母黄维贞,出版有文集《素香心语》,本文为该书之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