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陈大羽先生逝世十五年祭
赵梅林
今年6月1日,是我的恩师陈大羽先生逝世十五年的纪念日。大羽先生是潮阳人,诞辰于1912年,逝世于2001年。研究先生的艺术,对金石派大写意花鸟画继承和发展有极其重要意义。昔日白石老人曾预言:“赵吴之后,独见陈君”。当今艺术界对大羽先生的艺术给予定位:陈大羽先生在中国画坛上是继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之后的又一位金石流派大写意花鸟画大师。2012年文化部隆重推出“大道存真——陈大羽百年诞辰书画印艺术巡展”,在北京、南京、广州、青岛、杭州、上海等地巡展。
大羽先生的书画印艺术是一座取之不竭的宝库。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先生身边多年,他的悉心教导时常回荡在我脑海中。今天,我们怀念他的艺术,就要把“金石派”大写意花鸟画传承光大。
生命不已 追求不止
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起,是中国画坛处于中西文化碰撞、融合的时代,也是以吴昌硕为首的“海上画派”和白石“齐派”大写意花鸟画形成、发展的时代,这两个艺术画派对大羽先生的艺术产生了重大影响。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先生师从上海美专诸乐三、吴弗之等一批著名吴派高足,四十年代拜齐白石老人为师,进一步潜修青藤、白阳、八大、石涛、扬州画派、赵之谦、吴昌硕等流派艺术。刘海粟先生曾评价:“喝了这么多高手酿造的茅台,没有醉倒在酒坛子边上睡大觉,还能保持小学生一样的谦虚勤奋,这是大羽与常人不同之处。”大羽先生也经常教导自己的学生:“大写意画家必须以毕生的精神投资,天道酬勤。”天分加勤奋,使他的艺术有了新飞跃,受到了白石老人的奖掖。白石老人赞道“赵吴之后,独见陈君”;“下笔之超雄,陈生过我”。
大羽先生半个多世纪的艺术涯,经历了多次中国画前途的论争,他没有趋炎附势,以“先器识而后文艺”、“宏约深美”、白石老人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治学态度,追求自家风范。先生认为:“中国文化传统的精粹是积累起来,这种传统渗入作者的血液细胞中而一同迸发出来。”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广征博采并融会贯通,再开拓进取,在漫长的艺术道路上艰难的磨砺,即使生命受到病魔摧残的最后岁月里,仍创造不辍,对艺术求精、求新、求变、求突破。先生曾说:“扑满扑满,不扑不满,满亦不扑。”他对自己的艺术成就从没有满足过,终于把传统的大写意花鸟画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峰,创立了中国画坛上风格独特、金石味浓郁的大写意花鸟画。在九十高龄时,先生带病创作了3.67米×1.43米的巨制《虬松与龙柏》,以刚劲的草篆线条作松柏,加以朱黄色铺底,泼以丙烯提醒,其气魄之大,色彩之瑰丽,让观者感慨万分。
比兴抒情 达意生发
大羽先生对花鸟、山水、人物等题材无所不精,特别是花鸟画路子很宽,尤其以画鸡闻名于世。
他以比、兴的手法画鸡,笔下的鸡很“人格化”,其骨力用笔,造型用色,皆为前人不及。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白石老人评价:“论艺术要能有天分过人,有此画鸡之天分,天下人自有眼目。况天道酬勤,大羽弟应得大名。”为了画好鸡,先生善观察,多写生,知其形,识共性,寄以爱,得其神。他以“来航鸡”的造型,摄取斗鸡的骨架及其神韵,澳洲黑的尾巴有所夸张,运用篆书的笔法双勾鸡的嘴、脚和眼睛,以草书之法勾鸡冠。嘴和脚用纯藤黄填色,鸡冠以朱红染之。鸡身大块墨块则以“二爨”笔法点厾而成,鸡尾掺以草书为之,强调了公鸡的“雄”气。先生认为:“画鸡,颈部十分重要,而颈部、腿部、尾巴协调是关键。”
1981年,黄蒙田先生在《大公报》上撰文《再谈画家画鸡》中指“大羽多画公鸡,应该说是沿齐白石画公鸡的路子走而有所不同。我想是用笔用墨比白石老人的公鸡更泼辣。正因这样,更显得公鸡的性格突出,看来也更恶,在公鸡的造型上,大羽设计是为表达它的性格特征,而运用大幅夸张,嘴、眼、冠和脖子之间毛蓬松,仿佛怒‘毛’冲冠,格外显出了公鸡善斗的本性,和这一部分相对的是尾巴翘得格外高,甚至超过身一倍,向上直竖,因而在造型上和前半部取得了协调。”刘海粟先生曾题赞“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古人称鸡有“文、武、勇、义、信”五德,白石老人笔下的鸡突出鸡的温驯,即“文”、“义”,而大羽先生笔下的鸡却突出了“武”、“勇”、“信”。
先生时刻把个人与国家命运系在一起,在抗日期间,他抑制不住满腔悲愤,以《诗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画一幅昂首啼叫的《雄鸡图》,为民族兴亡大声疾呼,扬民族正气,唱时代强音。1948年,不顾反动势力的阴扰,两次倡导冬赈画展,把所得款全部捐给灾民,并在一幅《雄鸡图》上题诗“年来风雨晦长天,赫赫雄狮正酣眠;百唤千呼犹未醒,鸡声喔喔最堪怜”。在另一幅《篱边雄鸡图》上题“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凄楚悲愤,心仪高远。
先生认为:“时代变了,人们的思想认识也在变,艺术观点,笔墨技巧、思想情趣与写意画作者的思想感情被融合发展了。”解放后,他画的鸡比旧社会丰满有神,衬景也是欣欣向荣的。在十年浩劫的岁月里,他虽住牛棚,仍坚持作画。1973年,应约画了一幅竞相怒放的迎春花和一只气宇轩昂的公鸡,画上加题“迎春”二字,本意象征对新生活的希望,却被“四人帮”打成“把尾巴翘上了天,怒目而视,向着社会主义的春天猛扑过来”的“黑画”。之后,他又画了一幅关在笼中伸出头的公鸡,又被批判成“向社会主义窥测方向”。打倒“四人帮”后,他欣然画一幅红梅竞放中挺胸阔步,昂首高歌的大公鸡,题上“漫言五更寒彻骨,振翮犹唱大地春”,寄托了他对新生活歌颂美好未来的召唤和希望。
潜心传统,开拓新域
艺术之道有“三难”:一是基本功难;二是创造独特风格难;三是形成风格后创新发展难。在流派纷呈、画家林立的中国画坛上,开拓自己的疆土绝非易事。大羽先生历经七十多年艺术生涯的辛勤耕耘。其书法,把小篆、石鼓文、三公山碑揉合形成“陈家”篆书;行草书来自王觉斯,并掺和篆书笔法。其篆刻,把汉印融合到吴齐两家篆刻之中,形成了刀笔互见,更强调空间变化的浑然天成的“陈家”篆刻;最终把书、印之法糅合到画法之中,开创了“陈派”大写意花鸟画。
分析“陈派”大写意花鸟画的艺术开创道路,大致分五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受业期;第二阶段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探索期;第三阶段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创立期;第四阶段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成熟期;第五阶段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开拓期。
他的大写意花鸟画特点鲜明:
在笔墨上。大羽先生始终强调:“写意画既要注重形,更重要的是神、气。气就是生命力。人活着就是有神气,但人死了仍有形。写意画的神、气就是通过笔墨来表现的,笔墨上要花大功夫。笔墨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达到,要通过各方面修养、一生的积累、一生的修养,画到最后就是画修养。”白石老人行笔较慢,善用纯羊毫,线条柔中寓刚。吴昌硕用笔较快,线条藏拙寓巧。先生善于用羊毫加健长锋笔,行笔中速,用笔刚中寓柔,奇纵灵变,朴茂健雄。看他的画,能看到别人所不能达到的奔腾的力感。
在用色上。吴缶老善用复色,白石老人善用单色,而大羽先生继承了用单色的手法,且更强调鲜明,特别善于大泼彩,往往以墨为基调,加以大红大绿,相互映衬,有一种活泼奔放的节奏美。大羽先生用色十分厚重,吸取西法明暗对比,把山水画的晕染运用到花鸟画中,使人觉得既厚重又响亮。刘海粟先生评价:“大羽用大红大绿,姹紫鹅黄,照样能通俗而又能脱俗,因为他有篆书的线条,在红绿中横冲直闯,如赵子龙的枪出入百万军中。”大羽先生的泼彩荷花,不同于张大千的冲洗碰撞法,也不同于刘海粟的大青绿山水倾倒法,而以大块墨和线为骨架,以色彩点厾泼洒而成,再加以丙烯颜色染罩、提醒,如他的代表作巨幅《并蒂呈祥》、《虬松与龙柏》等。
在水墨运用上。先生笔下墨荷、墨兰、鲇鱼等,充分发挥了水墨和书法的效果,浓、淡、干、湿、轻、重、肥、瘦,水墨淋漓,清心悦目。他的水墨鲇鱼为崔子范先生倍加推崇:“当今画鲇鱼高手当推南京陈大羽先生,他画很大气,笔墨好,应当认真地学习研究。”
其藤本花卉。藤本花卉是大写意画家常画的题材,赵之谦、吴缶老、齐白石等诸家尤善,也是大羽先生创作的主要题材之一。吴缶老画藤充分发挥其草书、篆书用笔,藤蔓转折圆而有方,连中有断,干湿并用,金石味特别浓。白石老人却掺以行楷兼篆法,行笔稳而涩、厚而重。大羽先生以草篆法运笔,浓、淡、粗、细、干、湿并用,行笔速度在吴齐之间,线条拉得很长,坚如钢筋,点花交错有致、勾花加以水墨晕染,富有生气,与吴齐两家截然不同。
其禽鸟。仅以画蜡嘴为例,先生教导我:“画家要善于动脑子,勇于独到。”他抓住蜡嘴的固有特点加以夸张,浓墨画头、淡墨点腹部,圆圆的大眼,犹如一双眼镜,双勾画嘴,加以藤黄填色,朱色点背,栖于朱藤之上,少则数只,多则几十只,初看上去呆头呆脑,再看稚拙可爱,这样画法前无古人。
其构图、布局上同样有与常法不同之处,先生喜欢挺然向上,对物象的表现上强调生动活泼、欣欣向荣,富有动感。他说:“兰花素称‘国香’、‘君子’,本身的花叶、花瓣都比较柔,但我们在表现上不能柔,应该画得挺而有力方能表达它的内涵来。”这正是他内心世界的表现。
清心寡欲,伴艺修为
大羽先生把艺术融入生命,除书、画、印之外,平生无其它嗜好,过着极简单的生活。日常白天接待人,晚上静下来创作,把写字、作画、刻印穿插开来。1986年夏,浙江一位医生请他写“读不在三更五鼓,功只怕一暴十寒”的对联,他对弟子说:“这副联意深警策,常规来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做学问贵在持之以恒,不可稍懈。”八十岁后,先生眼患白内障,手术不太成功,他心中很急:“不能作画了,活着还有什么用。”他坚持凭感觉画画、刻印,即使是在病情严重的日子里,仍完成了“九十华诞”画展的上百件精品力作。
在艺术上坚持自我,先生有一方“四自堂”闲章,一生中以“贵在自立”警策自己。经历过多次的社会变革,经历过多次关于中国画前途的论战,他从没有趋炎附势,坚持对民族文化的继承发扬。他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书画印艺术,对民族传统文化艺术没有失掉信心。他经常说:“要有民族感、自豪感,中国艺术绝不是第三世界。学习中国画必须先继承传统,传统是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积累,如何继承,要食而化。”
先生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肃,不管是创作新画还是应酬,不满意的从不出手。他教导我说:“拿出去东西会说话,要注意。”我带作品探望他,他总是放下手边的事,先看画,并一一指点。先生病重临行前,我陪护他,他仍不忘嘱咐我:“不管怎样,要坚持画下去,不可中断!”
恩师大羽先生的一生,人不媚骨,画不媚俗,顶天立地,留下了博大精深的艺术宝库,永远是后辈做人求艺的典范。
2015年赵梅林于北京
赵梅林和陈大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