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马嘉岳小说《假象人生》
胡华丁
一
《假象人生》主题写人生，这是做人的根本，涉及每一个人，很重要，自不待言。中国文化，不是宗教，而是人学。国学，归根结底，就是在讨论，人应该如何活着，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著谈人生，又不是泛泛地谈，而是以“假象”为切入点，也切中时弊，关乎千家万户。当今社会纷繁，思想多元，假的东西太多了。是著的第一空间，有位管财务的李老师，一向勤勤恳恳，却煤气爆炸自戕，“从警方那里知道，他欠了很多外债，包括银行和高利贷，有上百之多”；在第二空间写到那钱夏，时而是蓬头邋遢的乞丐，转身又变成西装革履的阔老。文轩母亲生病住院，他可以把做生意的四万元血本全部贡献出来。可是正是这位仁兄，把文轩送进监狱。在监狱里，书中描写了黑霸、牧师这些假想人生，分别从“白脸”、“红脸”出现。作者说，“从某种程度上说，牧师这人比黑霸更可怕”，“从中更印证了人性的多面性。我们常常让一个人的表面现象所蒙蔽，到头来，被人带出去卖掉，还帮人家数钱。”当中描写种种人格分裂，入木三分，触及灵魂。
毋可讳言，现实生活中的假象比小说演绎的还要严重。譬如，落马贪官李荫真，在担任河南封丘县长、县委书记期间，主动上缴廉政账户资金639800元，以示自己清廉。殊不知，日后他却被查出先后1575次非法收受142人给予的人民币1276万元，欧元美元各8000元，创下了县委书记受贿次数之最。辽宁沈阳男子赵锡永2008年还是一介平民，但从2010年起，官运亨通。从一名“研究生”蹿升至“副部级巡视员”。这个“假司长”骗迹湘、辽、滇、鲁四省。比之半个多世纪前《西望长安》所揭露的闹剧，有过之而无不及。骗子诚可恨，被骗者亦可气。它暴露出官场上的“唯上”心理和种种陋习潜规，成了犯罪分子行骗的漏洞。山东青岛有位老太太张秀芳，是南方都市报记者陈宝成的母亲。她每天子夜起来看齐鲁电视台反腐节目《星夜拍案》（2010年3月10日开播，那年她62岁）。不过半年时间，她就记下三本贪官日记。她说，“我想看看到底有多少贪官”，“记录社会的不平”，老太太还探讨这些贪官的犯罪规律，往往借着城市规划的名义行贪，概括起来也是“假象人生”，不过她没有用这个词就是了。
不久以前，又出了海南一小学校长开房强奸女生、武汉一城管白天执法晚上摆摊的怪事，全国关注，朝野震惊。据一位做假证者交代，他们算过，一个人一生要用到的证件大约80种，他们种种能做。金华警方在查处一起刷卡套现案中发现，一个姓章的犯罪嫌疑人就是用了十多种假证件，伪造了一个“新我”，这真是假证人生了。可见，“假象人生”，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出本《假象人生》要得。
二
《假象人生》作为哲学小说，在构思上别出心裁，颇有创意。小说将主人公钟文轩设计成两种空间，第一空间是家庭、学校、希腊考察，通过衣食住行，平常生活，揭示真真假假，感悟人生真谛；第二空间则描写钟文轩20天经历的困顿曲折的牢狱生活，且以思绪的写法，倒叙被欺骗入狱的经过。通过钱夏、牧师、黑霸这些典型人物，描写了一桩桩“假面人生”的故事。两个空间，互相穿插，“既可交叉阅读，也可分开阅读”，“从内容到形式，作者努力尝试能够阐明出唯物辩证法中对立统一的根本规律”。书中最后一个空间是“原始空间”，想必是全书的结论了。作者说，“我们的人生啊，势必要面临很多关键的选择。想要获得快乐，就得学会在痛苦中成长。想要获得成功，就得学会在失败中历练。”书中架构人生的三种空间，连字体都加以区别，读起来并不犯难，亦见作者在细微处也为读者着想，并不马虎。联想到新近出版余华的小说《第七天》，描写一个死去的人，在生死交界处整整游荡了七天，回视了他的一生。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件，强拆、卖肾、底层生存等，在他七天的游走中，一一被唤醒。余华的这部小说，内容颇受网络诟病，但在写作上挑战了我们的常规阅读。嘉岳的新著，却在创新另一番天地。
三
《假象人生》夹叙夹议，通过形形色色人物的言行，带给读者不少人生哲理。在第一空间有这样的情节：有次文轩和他的同学张尧、关舜、典禹爬背靠校园的后山，但见石坡上有一男一女。张尧望去，那男的正是当初在全校学生动员大会上宣布实行“禁山”的教授。于是，张尧气愤地说：“什么教授，我看是叫兽，都一把年纪了，竞跟一个女学生偷偷在这里密会。”后来，他们经过实地了解，情况并非如此。“原来那位温教授是在做课题研究，那位师姐是跟他做实地考察的”，“人啊，有时亲眼见到的事情，如果缺乏进一步了解，也是经常会引起误会的”。这里就有一个由现象到本质的问题。“许多事情不能按常规出牌”，切忌主观推理，还要深入了解，才能辨别真伪。
书中，即使普通的观感，也蕴含哲理。文轩去希腊，坐飞机，躺在舒适的座椅上观看异国的星空有所感怀，“偶尔，在某个角度能看到众星拱月的姿态。月亮就像一个王者立于满天星辰之中。在生活里，我们可以像月亮一样充当主角，也可能像星星一样点缀着他人的生活。就像一个物理学家，他在物理领域充当着主角，其他学科的人一到他领域来便城了星星，如同陪衬，但他到了其他领域，也成了星星去点缀他人。所以当我们洋洋得意地去炫耀自己成就的同时，不要去嘲笑他人，因为到了某些领域，你只是星星，不是月亮。”这段话启示我们，凡事都有主从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你在不同领域会互相转化。只有善于处理这种关系，才能和谐协调，共赢发展。
书中，文轩与典禹探讨，“你能用什么方法将‘水’消灭？”读物理系的典禹说，“这有什么难的，要么把它煮沸成水蒸气，要么把它冻结成冰块，再不行把它喝掉。”文轩的回答进了一步，“水蒸气上升遇冷会成云致雨，最终又回到了水的形态。而冰块遇热融化成水，至于你喝入肚中，最终也需排泄，如此循环，水依然存在。你改变的只是它存在的形式。你看，水永远不能被消灭，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作者由物及人，又使哲理得到升华：“人的思想不就像水一样？你即使把人消灭了，但他的思想依然存在，仍然在他人身上得到继承和延续。所以我读哲学，就是在追求一种如‘水’般的永存。”这恐怕也是《假象人生》的主旨所在。这种人生态度是积极的。
书中还有许多事例，以艺术的语言，就实论虚，体现了现象与本质，内因与外因，量变与质变等哲学原理，读来发人深省。作者在描写事物时（譬如从爬山想到“度”的把握，有些事情包含善恶正负两种因素），并没有把话“说死”，余音未尽，让读者自己去思考。正如作者自述，“艺术这东西就是能给人想象的空间。自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四
书中在揭示“假象人生”的同时，热烈地赞扬人间的真情友爱。如在赴希腊考察，文轩与关舜之间谦让仅有的名额，作者写道，“人总终归是人，彼此之间靠着人情来维持特定的关系，可能是亲情，可能是友情，也可能是爱情”。文轩半年后才回家，母亲坚持要把会生蛋的母鸡杀了“给孩子补补身子”，或者要让当爸的到离村几里路外的市场去买。谈到关舜与羽静的爱情，作者也有不少精论。在在都体现，家庭、社会，都要用爱来经营维系。
读着这些，联想到2013年5月27日金华日报，其中说到有位市民郑永美，不幸得了乳腺癌。她担心自己活不长，十岁的孩子会受苦，就在此后的三年里，替儿子织了几十件毛衣毛裤，足足让爱子从少年穿到成人。她熬过了一道道生命难关，创造了生命奇迹，至今已带癌生活了十八年。这位母亲成了省级抗癌明星，市里抗癌俱乐部副会长。她织毛衣的针针线线，交织的是“母爱感天”！
五
嘉岳先生写作《假象人生》，文笔相当不错。文句简短，近似白描，却甚精到，颇有大家气息。譬如作者写“家”，“家有时像座囚笼，它用爱的枷锁将你捆绑；家，有时像个油站，它用爱的能量驱你前行”，写自己“母亲生病后，我沉寂了许久时间，就连胡子爬满了脸庞，都不曾察觉”。写与老同学钱夏的关系，“‘小红狗’是钱夏的外号，他原是我初中最要好的同学，后来他出了省，上了技校，读了中专，而我升上了高中，自此，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平行线，没有交集，便因此失去了联系。”写与“小红狗”久别重逢，“他这么一说，我的大脑如同接了电的灯泡，一时间亮了起来”。写太阳，“乡村的早晨别是一番仙境，连太阳也不忍偷睡懒觉，不到六点时分，便早早起来呼吸新鲜空气”，“眼看夕阳就快落下，弥留之际还把最后一抹晚霞留给了人间”，“晚霞的红艳照在路摊上的积水，风一吹过，泛带着层层艳色红光，如同黑夜里照进的光亮，让人心生红光”。写月亮，“当晚的月亮特别的美，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圆，多么的亮，只因我的心情是愉悦的，畅快的”。这些描写，观察细腻，比喻新颖，有情有景，感人肺腑，掷地有声。
六
《假象人生》其切入点是描写世态炎凉，做人难，难做人，但小说的基调是积极的，健康的。作者借主人公呼唤，要“活出自我”，体现时代的最强音。习近平在刚刚当选国家主席之际，在人大闭幕会议上向全体人民，向全世界阐述“中国梦”的时候，提出了“人生出彩”的理念，非同寻常，他表明了一种政治伦理：国家是为人民服务的，国家存在的理由，是为了帮助每一个人实现其价值，即“人生出彩”。人生出彩，意味着个人尊严受到保护，个人价值被重视。这样的环境，个人的才智，创造力得到释放；这样的社会，充满活力；这样的人生，充满希望。《假象人生》中的“活出自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人的生命，由一定的长度和宽度构成。长度，即一个人的寿命，活了多大年纪；宽度，即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做了多少贡献，创造了多少物质和精神财富，在事业上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人们大都注重生命的长度，总想延年益寿，对如何拓展生命的宽度，积极奉献社会，容易忽视。生命既有长度和宽度，那么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就等于人命的长度乘宽度的乘积。我们应在有限的生命中，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那么，如何“活出自我”，“人生出彩”？《假象人生》中至少可以梳理出以下诸端（有引号处均引自原著）：
一是要有信仰，这是做人的根本灵魂。“要知道信念可以移掉整座大山，我不允许自己的脚步停留在半路上”，“最高的目标是选择如何完美地逝去”。据2013年6月22日钱江晚报刊，6月上旬以来，三个小偷盯上了杭州庆春路购书中心，成包成包从这里往外偷书，足有70斤重，清一色的医学专业书，本本价值不菲。这些书都被打包出售到长沙牟利。这哥仨都是贵州人，分别是70后、80后、90后。贼老大的日记上写着人生目标是要偷到270万元。还有那些贪官，落水的重要原因也是信仰出了问题。自控能力差，“刹车”失灵，定力缺失，在“温水效应”中迷失方向。
当然，信仰不是空话。“知行统一很重要”。要一步一个脚印，付诸行动，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毕竟是权宜之计，不能解决根本性问题，“要好好静下来，思考人生。”特别是要传递道德建设的正能量。近年来，从苏丹红、瘦肉精，到地沟油、三聚氰胺、塑化剂、毒大米，食品安全问题越来越突出。如今，喝干净水，吸清洁空气，吃放心食品，都成为民生期待。凡此，表层是食品之假，深层原因还是做人道德。
二是思想要正向，行动要积极。“我是靠智慧赚钱，可好过那些做损人利己的勾当”，办事“要求适度”，“这个‘度’该怎么把握”。做人同写文章一样，秀的不仅是外表，更是“你的内涵、文采、深度”。现在有的地方出了桥塌、车祸、矿难、房危，当局不是反省损失、总结教训、检讨自责，而是千方百计推卸责任，重点报道善后处理出现“奇迹”，简直把人祸的鲜血变成庆功的鲜花。做人，就要不藏不掖，不欺不瞒。“真实”，是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肯定性认知，是人的生存最基本的需要。真实，是生命之氧。
三是要认清事物的两面性。“只要有人的地方，有欲望的土壤，那黑暗和光明就会轮回破土而出”，因而不必因挫折而厌世。“因为得不到而逃避，反倒把解脱变成束缚”。于是，要经得起挫折和失败的考验，“不断地反省自己”。
四是要善待人缘。“人生在世，迎面碰头的人成千上万，但能在某段时光，某个场景相识相知，也算得上是一个‘缘’字”，“对于一个人的评判，非得站在特定的时代背景或是他的生活环境来加以衡量”，“利益就是欲望的源头，争斗的开始。一个人想要获利，必得从自然界夺取，从人与人之间夺取。有人得利，必然有人失利”。因此要注重互助共赢。凡事帮助别人，快乐自己。能给人方便，且给人方便。做人，前半夜为自己谋划，后半夜也要替别人想想。人不分贵贱，人格是一样要尊重的。待人刻薄，迟早终有一天要后悔的，如果伊良心发现回归的话。
五是要把读书、学习、思考，作为人生的常态。“要知道，追问与思考才是我们进化的动力”，“历史前进的光芒是能照亮未知领域的探路灯”，要“学一些日常的知识，再精通一门专项的知识是最好不过的”，“没有一定的基础知识是升华不出来的”。“书籍里的知识都是前人行万里路后，从个体经验中总结出来的规律，是大有裨益的”。学习的深度，决定人生的厚度。
六是“人生在世，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的人生啊，势必要面临很多关键的选择”。善于把握关键时刻，转折关头，决定终身的命运。
七是做人要有精神，要活出自己的风格。“人啊，就应该像水一样，静静地流淌，流到哪，就灌溉到哪。纵然人们不会因为你的无私奉献而记住你，也至少会因为他们需要你而将你铭记”。反之，人没有一种精神，生活就不会快乐。物质生活再丰富，也会空虚。高品位的生活，一定是有精神的。一个国家，不论在什么时候，都需要有国家意识，民族精神，否则，社会就无法进步。落实到个人，就要走出内心世界的荒芜，培养人对自然生命、对道德律令的敬畏之心，培养向善之心，把个人的梦想融入到伟大的“中国梦”中。让“中国梦”在千千万的责任中扬帆起航，努力换得成绩。努力是生命最唯美的姿态，世界不尽如意，我们只能选择努力。
《假象人生》是一本好书，正像其他新生事物一样，有个完善过程，是著也有不足之处，主要是情节缺乏整体丰满，开掘尚待深化。第一空间故事不如第二空间完整，第三空间略显草率。当然，瑕不掩瑜。作为哲学小说，既有哲理性又不失文学性，达成“文以载道”还是做到了。祝贺她的问世。
（作者系浙江大学教授，艺术评论家）